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，林静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景，心里还抱着一丝微弱的期待。今年，婆婆总会记得她也能吃一点辣，或许桌上会有一两道清淡的、属于她家乡口味的菜吧？特别是那道糖醋鱼，她去年无意中提过一句好吃。
开车的丈夫李伟兴致很高，放着喜庆的新年歌：“总算到了，妈肯定做了一大桌好菜等着呢！饿坏了。”他完全没留意到妻子安静的神情。
车子刚停稳，婆婆张桂兰就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，不过她是直接走向副驾，拉着刚下车的女儿莉莉的手：“我的心肝，路上累不累？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辣子鸡，油焖大虾，全是你的！”
林静默默地从后座拿下年货。走进熟悉又陌生的厨房，那股浓烈的辣椒和花椒味扑面而来。她的目光扫过灶台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那盘红彤彤的毛血旺正冒着热气，旁边的炸鲜奶金灿灿的——没有糖醋鱼，甚至连一道不带辣椒的炒青菜都没有。
一整桌，依然是“莉莉的盛宴”。
年夜饭终于开席。大大的圆桌上，盘子叠着盘子，一眼望去，几乎是红彤彤的一片。辣子鸡、毛油旺、水煮肉片……每一道都是火力十足。就连那盘唯一的绿色蔬菜——蒜蓉空心菜，上面也撒了一层厚厚的干辣椒段。
展开剩余82%婆婆张桂兰满脸放光，一个劲儿地给莉莉夹菜：“快，多吃点这个鸡，妈特意给你挑的鸡腿肉。”“虾，这虾大，你最爱吃的。”她的筷子仿佛装了导航，精准地落在女儿碗里，堆起一座小山。从头到尾，她没有看林静一眼，更没有问一句“小静你想吃哪个”。
林静沉默地拿起筷子，夹了一小根空心菜，在白开水里涮了又涮，才送进嘴里。可那辣味好像钻进了心里，烧得她喉咙发紧。她低头小口扒着白米饭，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家宴席的陌生人。
“妈，还是你疼我！”莉莉吃得嘴唇红艳艳的，声音带着撒娇和炫耀，“在外面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家乡味，想死这一口了！”
李伟吃得满头大汗，畅快地喝了一口啤酒，附和道：“是啊妈，你这手艺绝了！这毛血旺比外面饭店的还香！”他吃得投入，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妻子几乎没动过筷子。
饭桌上的话题也紧紧围绕着莉莉。工作怎么样？男朋友处得如何？什么时候结婚？婆婆听得眉开眼笑，时不时发出感慨的笑声。这其乐融融的氛围，像一堵透明的墙，把林静严严实实地隔在外面。
她努力想融入进去，趁着他们笑声间歇，轻声插了一句：“莉莉那个行业最近好像确实发展挺快的……”
婆婆像是没听见，直接扭头又给莉莉夹了一勺肉：“别光说话，吃菜吃菜！”莉莉则瞥了她一眼，那眼神似乎有点奇怪，随即又兴致勃勃地讲起公司趣事。
林静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，一浪一浪地拍打上来。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，希望他能说点什么。哪怕只是给自己夹一筷子菜，问一句“是不是太辣了”。
可是没有。李伟正听得津津有味，还时不时点头大笑。他仿佛早就习惯了这种氛围，甚至觉得理所当然。
林静的心，一点点沉到了底。原来在这个家吃了这么多年饭，她始终没能坐上主桌。
最后一道汤上桌了。婆婆端着一个大汤碗，小心翼翼地放在正中央，脸上洋溢着十足的成就感。依然是红油飘香，里面翻滚着鸭血和木耳——莉莉最爱的酸辣汤。
“来来来，齐活了！”婆婆拍拍手，心满意足地坐下，目光慈爱地看向女儿，“莉莉，快，给你盛一碗，这汤开胃，你多喝点，外面工作辛苦，回家就得补补！”
这句话，像一根烧红的针，猛地刺破了林静心里那个已经胀到极致的气球。多年来积压的委屈、忽视和那种无法融入的隔阂感，在这一刻轰然爆发。
她轻轻地，但非常坚定地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。碗底碰到桌面，发出“咔”一声轻响，在这突然变得诡异的安静里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她。
林静抬起头，目光平静地看向婆婆，声音不大，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：“妈。”
婆婆张桂兰正拿着勺子要给女儿舀汤，闻言动作一顿，疑惑地看过来。
“这一桌子菜，”林静一字一句，清晰地问道，“有一样，是我爱吃的吗？”
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。电视里春晚的欢歌笑语变得异常刺耳。
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，她显然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儿媳会突然发难。她愣了一下，随即眉头皱起，带着一种被冒犯的不悦和敷衍：“哎呀，小林，你看你……你不挑食的嘛，这些菜不都挺好的？大过年的，大家吃得高兴就行了呗。”
丈夫李伟终于从美食和家常话里惊醒，顿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，尴尬极了。他在桌下用力拉扯林静的衣袖，压低声音，带着埋怨和急切：“你干什么！少说两句！大过年的别惹妈不高兴！”
而小姑子莉莉，则彻底放下了筷子，抱起手臂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戏般的笑意，眼神在林静和母亲之间来回瞟。
婆婆的辩解，丈夫的指责，小姑的事不关己……像最后几根稻草，彻底压垮了林静。
李伟的拉扯和埋怨，婆婆那理所当然的敷衍，还有小姑子那看戏般的眼神，像一盆冰水，瞬间浇灭了林静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期待。那点心存侥幸的火星，彻底熄灭了。
她看着丈夫那张写满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”的脸，突然觉得无比陌生。她这么多年忍下的委屈，在他眼里原来只是“无理取闹”。心，像是被冻硬了，再也感觉不到疼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醒。
她深深吸了一口气，不再看那满桌红得刺眼的菜，也不再看任何人的表情。她的声音异常平静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，清晰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：
“我吃饱了。你们慢慢吃。”
她推开椅子，站起身。动作不大，却让整个饭桌都震了一下。
然后，她看向还在发懵的丈夫，一字一句地交代：“李伟，明天一早，我们就回去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有丝毫停留，转身径直走向客房。她的背挺得笔直，没有回头。
身后，是死一般的寂静。过了好几秒，才传来婆婆反应过来后拔高音调的：“她这……她这是什么意思？大过年的甩脸子给谁看？”
还有李伟急躁又无措的声音：“妈你别生气，我去说说她！”
以及小姑子莉莉阴阳怪气的嘀咕：“嗬，脾气还挺大……”
但这些声音，林静都听不清了，也都不重要了。她关上门，将所有的喧闹、指责和那份令人窒息的偏爱，都关在了门外。
这个她努力了多年想要融入的“家”，她终于明白了，自己从来，也永远，都不会是真正的一员。
那张热闹的饭桌，她不会再回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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